【48812】晨读 刘齐：货车故事

  与货车司机小张同行。他开的是欧曼，和另一个司机轮班，一人开几个小时，换下来睡觉。不在旅馆睡，没这笔开支。在车上睡，歇人不歇马，驾驭楼里有卧铺，有暖壶、黄瓜和方便面。被子很洁净，没有污痕和烟味。小张视车为家，看不上肮脏行为。但是白日黑夜，总睡琐细觉，习气成了天然，即便度假回家，也睡不安生，一有动态就醒，没有动态也醒，迷迷瞪瞪，惦记着接班。还不敢太直腰，怕撞了脑袋。

  我喜爱货车司机这一行。当年在美国，曾跟我友马大京合谋，一起开一辆大货柜闯练天边。美国货车司机挣得多，但是职业独占，外人很难进入。方案未成，仰慕犹在。歇息区，加油站，碰到货车司机，总想多看两眼。回到国内，看见货车司机，仰慕之外，又添了几分接近。咱们这个小张，在外闯练多年，勤勉顾家，从来不采路旁边野花。唱小调儿的说不采白不采，哪有的事儿？甭说野花，午饭都没有免费的。小张每天给老婆打电话，跟两岁小女儿视频沟通，用好玩的儿童口吻。小张也跟老板通话，干干巴巴，陈述进程。老板心细，给车后身装了摄像头。

  我说真不错，怕你们变线、倒车时，不安全。小张说，主要是怕货不安全。小张他们开货车，车速很快，苍茫戈壁，崇山峻岭，大河小川，森林果园。从林子通过，白日很惬意，有树荫，不晃眼。晚上比较风险，月黑风高之际，没准儿哪棵树上猫着“现代时迁”“公路游击队”，趁机跳到车上行窃，神不知鬼不觉，摄像头也不觉，死角。拉其他货怕偷，拉服装家电什么的，更怕。这些货值钱，简便，一箱箱往下甩就是了。哑巴物不会求救，运牲口能好一些？未必。运牲口过偏僻地区，最忧虑爬坡，爬坡时车速慢，贼简单上来。这时货车现已歪斜，后厢板一开，猪啊羊啊，呼啦呼啦，顺势往下滑，一个也不剩。但是下了车，还不四下逃散？逃不了，早有同伙等在一旁，连圈带赶，上贼车，进贼窝儿。有了状况，即便发觉，人单势薄，也难以阻止。小张不是镖局的，没练过螳螂拳铁砂掌，生命榜首，货车第二。还有碰瓷的，讹人的，随意弄个把戏，你一泊车，他就贴着玻璃要钱，不多要，一张百元红票即可。有一回，贴上来的，竟是一个熟脸，前两天刚刚讹过。熟脸也认出小张，笑了，敲敲车窗，放行，算是盗亦有道。

  我与小张同行，坐的并不是他的货车，而是宁波到上海的远程大巴。小张是新疆人，货车常年在西北和东南滨海之间络绎。这次他暂时有事，想从上海乘火车回家一趟。大巴行进在杭州湾跨海大桥上，四周皆是波澜。小张忽然问：大哥，你是记者吧？为啥这么问？由于你爱问问题，还戴着眼镜。戴眼镜的多了，这车上就好几个。也是，小张说，记者都爱问好人好事，大哥问的都是……小张措一遣词：都是惊险故事。又说，咱们开大货的，也不总是惊险，大部分时刻，都是开车泊车，装货卸货，一天到晚，平平淡淡。平平淡淡才是真，我说。是啊，小张说，不论怎么样，跟过去比较，现在好多了。说完就笑：大哥，我觉得，你仍是挺像记者的。小张长得瘦弱文静，不太像开大货车的。我说，咱们开小车的，最怕大货车了，横行无忌，泰山压顶。小张说，大车仍是守规矩的多，都要养家糊口，哪有几个不要命的？（刘齐）